刻骨铭心,“善心”如何伤人心? ——512十周年回首

作者:隋双戈博士 压力管理顾问 2018-05-17



5月,

汶川的樱桃红了。

经过高原漫长的秋冬,

它会在5月的前15天,

结出红色的甜蜜果实。


对汶川来说,

5月,

有着残忍的记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

一场8级地震将大熊猫的故乡——

汶川,

几乎夷为平地。

死亡、破坏、不告而别——

一个个生命被掩埋在废墟之下,

许多人的人生猝不及防被打入地狱。


十年过去了,

婴儿长大,少年成人。

伤者渐渐康复,家庭重新回归。

因灾难改变人生的人们,

努力重建新的生活。

希望从来都不会远离。


抗震救灾促进了中国心理咨询师队伍锻炼与成长,从国家层面开始重视心理干预的重要性和专业性。这十年,也是心理应激干预领域高速发展的十年,但心理应激干预的普遍需求与心理应激干预专业人员奇缺的矛盾仍很突出。

同时,无论专业知识与技能是否完备,在心理援助中,助人者是否都能带来稳定、疗愈,而不是痛苦、伤害?这个领域需要怎样的技能与操守?需要在日常生活及大灾大难中可能为他人提供心理援助的每位助人者(包括专业人员与非专业人员)思考的。


善心伤人初体验

当年我从白求恩医科大学临床医疗专业毕业分配到深圳出入境卫生检疫局,有同学留言:原以为你会成为一位白求恩式的好大夫,没想到去了深圳。(深圳咋啦? 当年觉得是一切向钱看的地方)

我的人生,要走向何方?我要成为什么人?中小学时想成为动物学家,报考大学时理想是侦探,上大学后向白求恩看齐,到了深圳……当时,还在迷茫中。

 

没多久,接连痛失两位至亲,步入人生低谷,不断的自责、愤怒侵蚀,相关情景、梦境在头脑和身体感受上的再现,在人群中不断寻找亲人的影子、恍惚看到都会追过去。

有一位关系很好的朋友,想来安慰我,想了半天,笑着问了我一句:“痛吧?”

嗯,当时杀了对方的心都有了!

有这么安慰人和共情的吗?

太多啦!

 

当时我感觉最宽慰的时刻,是在香港读书的朋友老贾过来看我,他说:看来是上帝太喜欢你的亲人了,早早地接他们陪伴身边。

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丧失的意义。

 

2000年初,我从长达数年的创伤后应激反应中逐渐走出,考入西安交通大学管理学院MBA专业。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想:社会培养了我这么多年,现在都是研究生了,有能力做点事情回报社会了。(从只关注自己,到可以关注他人,感受到能力与自信,也是转好的一种表现。如果一心关注他人,很少关注自己,或觉得自己是全能的,也是病了)

我希望能帮助与我一样身受创伤困扰的人们,随即报名加入深圳市义工联成为3742号义工,从青少年信箱组、热线组开始步入心理咨询领域。那时除了组内的上岗培训,专业知识主要靠自学。现在回看,在信件和电话的反馈中,我知道的是我的善心驱动的行为,让一些服务对象感觉到温暖、支持与希望;我不知道的是让多少人感受到痛苦,甚至是伤害。


能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不仅需要知识,更是一种能力。很多人,一说话,别人就能感受到:扎心。这与学过多少,关系不大,是走心的,与早年亲子、经历关系更大。同时,也有改善的可能


发心起航


开始有上述领悟是四年之后。

那几年,“化解创伤”逐渐成为我的人生使命。我四处求索,几乎学习了当时进入中国大陆所有心理治疗流派,学习传统文化中的相关部分并游历多地遍访民俗,参加全国学术会议,不断寻找与积累疗愈心理创伤的方法。心想,如果找不到有效适用的方法,我就去创造一个。

 

2004年初,我考入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精神卫生专业,师从李凌江教授攻读应激干预方向的博士学位。

还没开学,负责统筹联络的师妹张燕通知我,有灾后心理社会援助的培训机会,问我是否有兴趣参加?

当然参加!

就这样,加入了联合国儿基会与中国民政部合作开展项目,开始学习灾难、事故、战争、人际暴力等对人的影响、评估及干预。才知道,这是不同于一般心理咨询的一个专业。

中方负责人马弘老师是中国大陆最早从事心理创伤干预的精神科医生之一,以乌鲁木齐友谊宫火灾等亲身经历,让我对PTSD、专业人员的作用及限制、可能的帮助或伤害有了感性认识。在这次培训中学习了紧急事件晤谈(CISD)并在风灾灾区进行了实操观摩。

其后的几年,我在公交车爆燃事件(个人极端事件)、性侵事件等近期和早期事件的流调与干预实践中,不断积累经验、打磨技能。


直到2008年5月12日。


2008年512汶川地震,举国同悲,众志成城。

当年5月至8月期间,我受“全国联合抗震救灾心理救援专家组”委托,组织春风志愿者承担信息收集、整理、传递工作。向一线救援人员提供及时有效的信息和技术支持,为国家地震后相关信息库的建立收集资料,获得中国疾控中心精神卫生中心表彰。

此外,在3个月内,在深圳义务培训3批80人次为灾区提供紧急心理援助的志愿者,进行远程督导,了解情况、解决问题、指导技术。

同时申请加入深圳团市委组织的“深圳青年义工突击队”,以第三批队负责心理援助的副队长身份亲身前往灾区开展灾后心理援助与评估工作。所在团队在5月17日至6月7日期间,共对5612人次的2—17岁灾区儿童青少年进提供心理干预,对其中的278名孩子进行了“一对一”的心理辅导,受到当地军民的高度赞扬,荣获共青团中央“抗震救灾优秀志愿服务集体”表彰。


图为在绵竹为重灾区青少年提供心理援助


期间,耳闻目睹了供需的错位与灾区民众在心理援助中体验的冰火两重天。

我在灾区见到的,大多是热诚的当地人、有使命感的志愿者、心理工作者、医疗人员,解放军等。但也从媒体、内部通报和灾区民众的反馈中,了解到另外一些情况。


专业与伦理孰轻孰重


6月6日,在为汶川漩口中学的同学们提供团体辅导的应对探讨环节中,我与同学们互动:“我们所在的地方没有地震,但在电视、广播中看到、听到他们介绍一些地震的情况啊,救援的情况啊,就会流泪、伤心,对不对?”

同学们说:“对!”

“那就是受到这些影响。那如果不看,就不会有影响了,对吧?” 

同学继续抢着说:“还有!受别人的影响,别人会提起伤心的事情。前几天,叫我们拍记录片,他们就提我们的伤心事。”

“噢?”


“怎么痛就怎么问,弄得我们大哭。”

我问:“这样。喜不喜欢这种感觉?”

几位同学一起回应:“不~喜~欢~!”

 

这些人是为何而来呢?是为不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恐怕很多人都没意识到。


无独有偶,孩子们提到的情况,不仅发生在某些媒体人身上,在所谓的心理专业人员所到之处,也不少见。

部分“专业人员”一心获取评估资料,但不提供心理服务,有违行业伦理的行为,且不当的评估工具与操作加重使被评估者更痛苦。


512抗震救灾期间,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专业机构与专业人员注册系统(以下简称“注册系统”)的注册督导师、注册心理师们,积极行动,在系统内的通信、通报中也提到了这些现象。


2008年5月25日,赵旭东教授在注册系统转发了申荷永教授的信,节选如下:


尽管有四川省团委的介绍,但北川中学的校方开始并不愿意让我们在那里做心理辅导的工作。原因是,昨天曾有2-3个心理援助团体过来,做的工作让校长和学校的老师都不能认同和接受。比如,某一个打着心理援助团体名义过去的心理辅导人员,拿了一些问卷或量表,让学生和老师填写:其中有这样的题目,你家里有几个人在地震死亡?你的家人去世对你有怎样的影响?你有没有想到要自杀?……(隋博划重点:增加当事人痛苦的条目、问卷,是二次创伤利器)

北川中学的一些学生,认认真真地填写了问卷,那些"心理援助"者,收起问卷就走人了。(隋博划重点:不备干预的评估,都是耍流氓!)

于是,北川中学做出了决定,短时间内不再让"心理团体"进入,以免干扰学生的情绪产生其它负面的影响。

当时,我们也目睹了这样一个情景:

一位某心理援助团体的心理辅导员,在与一位北川中学的学生谈话。

她问这位学生,你家里有人在地震中死了吗?

这孩子说,他的妈妈没有了。

这样心理辅导员说,那你想你妈妈吗?

这孩子低头不语,眼中含着泪水……

于是,这位心理辅导员说,那你给你妈妈写封信吧。

这是一个很听话的学生,拿出自己的作业本,就按照心理辅导员的要求,给自己死去的妈妈写信。

我们可以看到这孩子悲伤的表情,以及其悲伤的内心。

这孩子趴在地铺上,默默地给死去的妈妈写信。

站在那里的这位心理辅导员,显得有些等不及似的,不时催着这孩子写快点。

10 多分钟,这位心理辅导员拿起孩子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写的信,看了一下就撕了下来,夹到自己的笔记本中,转身走了。

留下我们这位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拿着被撕去了一页的作业本,无比的悲伤,极度的失望……

高岚与我们的两位同学在那里,还有两位文汇报的记者。大家以为这位"心理辅导员"拿了这孩子的信转身离开,是临时有什么事情。没有想到的是,她并没有回来,就这样离开了,乘车而去。

 

高岚和在场的两位记者,都禁不住哭了起来,既为这留下来的孩子的悲伤,也为这位"心理辅导员"的无情,以及这无情所带给孩子的再一次的伤害。

此刻,高岚跪下身来,含着泪水,接近这位悲伤的孩子。

高岚看到孩子受伤的手臂,已有感染的痕迹;拿出碘酒为他擦洗……

高岚问孩子,疼吗?

孩子说,不疼,妈妈若是被救到什么地方的话,那么她会更疼的……

(节录完)

没有伦理看护的专业,是伤人利刃!


到此一游与援助姿态


当时还有拉住当地群众、临时布置团队标志物作咨询辅导状,拍照后扬长而去,并迅速上传到该机构网页大肆宣传或作为个人经历图证。

看着站在废墟背景下、打着机构的旗帜、摆出各种POSE、绽放笑容的“纪念照”,我笑不出来。

 

5月25日转发的申荷永教授的信中也有提及:

……在最近的一周,来了许多心理干预人员。但是其中有很多人,基本上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许多前来心理干预的人,由于受到某些公司或单位的赞助,随行带着媒体……会让人质疑我们心理援助的"动机"。

我同意旭东和西超等人的意见,我们是"志愿者",我们是为了需要我们援助者的最大利益。而不是为了"提供资助者的宣传",也不是为了任何单位的宣传性利益。

我们是志愿者。我们一行20余人,用的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费用。我们在北川的工作没有带任何媒体(外面的报道,是我们工作时遇到的媒体)。而我看到许多心理援助团队,多是以有多少随行的记者和媒体跟着他们为自傲。有所得也会有所失。此刻不仅是考验我们专业能力,也是考验我们专业态度的时刻。


哭,还是不哭?


当灾情突发,灾民处于应激早期和抢救、重建的关键期,各地“心理援助”人员潮水般地涌入,让人目不暇接、无所适从。

在交通便利处的同一批灾民一日经历多支心理援助队伍重复“扫荡”的“过度医疗”,同一服务对象接收到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指引”,无所适从。灾民反馈:来了一队人说是心理援助的,告诉我们要坚强、不能哭。他们刚走又来一伙人,自称也是搞心理的,说我们不哭会生病的,要宣泄。正在擦眼泪呢,又来了几个自称“心理援助”的,要带着我们笑……我们都不知道该咋办啦!

以致于灾区各地迅速出现“防火、防盗、防心理”提醒。

而偏远地区的灾民又缺少心理援助。

此外,在地震灾区,大量“心理援助”人员或者队伍未与当地取得联系和支持,盲目涌入灾区,食宿、交通等问题无法解决。不仅增加当地负担,占用灾民及其它救援人员饮用水、食物、交通等资源,还因饥餐露宿、焦虑等自身问题影响援助质量。

而没多久,“心理援助”人员又潮水般地返回各地,半年后应激障碍各种症状高发期、自杀频现,“心理援助”资源却早已捉襟见肘。


无知无畏与贪功忘义


我们从相关访谈和报道中了解到,很多不具备心理应激干预、心理创伤治疗等专业能力者,以“无知者无畏”的精神,以各种心理、准心理服务的名目,增加服务对象痛苦甚至二次创伤,并导致或引发自身的创伤。


赵旭东教授在当时的邮件中提醒:

因为近日来从各方接获的反馈已经反复提示,心理救援的热潮雷声大、雨点小,已经产生一些副作用,引起反感。资深精神科医生、心理治疗师的扎实工作其实在灾区现场被浮躁、浅薄、功利的非专业表演秀和盲目的、自以为是的半拉子操练所淹没。如果说此次大规模的心理救援有空前声势、做出空前的重大贡献,那么也同时暴露了最大的问题——管理无门、人员参差不齐、技术不实用、伦理操守不规范、与精神科及其它医疗部门欠合作,等等!


非常想建议大家让激情澎湃的专业、半专业人员及临时上阵的外行们反思,从自己的身份认同、名称开始专业规范,把自己的本事与对应的责任搞清楚,不要揽自己做不了的活。我有个让许多人反感的坚持——不要随便说自己是心理医生,不要随便将心理治疗与咨询、辅导相混!"心理医生"这个词很好听,但本来就不规范、不专业,囊括了五花八门的人,各取所需滥用后已经变味了,没有价值,一定要细化。不要以为媒体喜欢、大众盲信就自我陶醉,或在灾难时刻盲目冲锋陷阵。



团体心理辅导简快重建法缘起


鉴于上述情况,急需普及专业技术与专业伦理,尤其需要发展简捷有效的心理应激干预技术,面向专业人员、准专业人员大量普及,以满足快速有效地提供心理社会支持、减少心理社会功能损害、恢复正常生活、促进正性连接与成长的大量需求。


2008年5月中旬,卫生部组织的全国联合抗震救灾心理救援专家组的集训,我就应召参加,在学习、演练、研讨中,进一步了解了包括CISD(紧急事件晤谈)在内的多种干预模式要点与利弊。中南大学湘雅附二医院精神卫生研究所刘哲宁教授分享的灾后心理社会团体咨询模式给了我很大启发该(模式由专业人员与灾民组成团体,每组6~20人,按照四个步骤共同完成)。


我在集训后进一步梳理既往模式与实践经验,扬长避短整合发展出“简快重建法”。最初分为五个步骤,近年来简化为四个步骤(问题呈现,信息传递,应对探讨,总结提升),团体最佳容量8-60人。克服了CISD(紧急事件晤谈)等前人范式弱点(如人数、次数难题、急性期情绪宣泄争议等),替代为容量大(可数倍于常规应激团辅人数)、一次见效等,协助受影响人员快速减少混乱,增强稳定,看到资源,获得支持,促进心理、社会功能重建。更重要的是,有利于培育地方骨干在内的专业人员、准专业人员参与大量的心理应激干预和筛选转介工作。


6月初,我带领深圳青年义工突击队,在灾区多地对青少年使用了刚刚整合发展出的灾后团体心理辅导“简快重建法”。


简快重建法团体心理辅导前的热身


为绵竹市心理老师进行灾后心理社会援助培训


2008年6月20-21日参加抗震救灾心理援助研讨会(中国心理学会、中国心理卫生协会主办),作专题发言介绍了灾后团体心理社会援助“简快重建法”,获得好评。


其后,我继续参加相关学习与学术活动。当年的包括:

2008年6月22-23日震后心理康复技术培训班(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专业委员会与北大医院联合主办)以及7月的中澳心理危机干预医疗队长和志愿者骨干培训。

2008年8月再赴成都参加中国神经科学学会精神病学基础与临床分会第七届学术会议,做专题发言,获“第七届全国学术会议优秀博士论文奖”。同年10月,参加第五届世界心理治疗大会,就PTSD脑功能机制做专题发言。

 

一晃十年过去了,期间与当年援助的当地群众、青少年们和培训的当地心理工作者时有联系,了解了她们在震后不同的人生轨迹与成就,与他们同忧共乐。仿佛从那一天起,我们的心就再没分开过。

 

512汶川地震,以悲壮的方式向全国人民科普了PTSD,让心理援助走进了各级政府的方案、文件,也对国内心理援助的组织准备、人员储备和专业水准进行了检阅。痛定思痛,亡羊补牢,在当下,看到了党和政府的重视、全国人民的期待和专业人员的勤勉,让我更有信心和大家共同迎来更为美好的未来!


来源:春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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